初秋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云低山高，树静林寂，翠屏山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些许闷热的烦燥。

翠屏山其实就是一座小山丘，从北边的山里一直延伸过来，兀自矗立在平地中央，象一面屏风将平原隔为两半，翠屏山由此得名。

巡防员老曾扛着铁锨和镢头来到半山腰的护路岗亭，神情庄重的在岗亭后面的山坡上转了一圈，然后在一处向阳且朝着铁路的地方挖了起来……

20多年前，翠屏山被砍伐的光秃秃的，政府发出封山育林的号召后，老曾承包了翠屏山。他带领家人在山上种植松树苗，经过三四年的努力，终于让荒山重新披上了绿装，成为名副其实的翠屏山。

两个儿子成家后去南方打工，老伴也在家里照顾孙子，只有老曾独自照看这片山林，当年栽下的松树已经有碗口粗细，再过两年就可以变钱了。

连日的秋雨使土质变得疏松，很快就挖出一个近一米深的小坑。老曾是要在这里安葬他的爱犬“黑虎”。

他是昨天晚上看了电视新闻后，才确信失踪半月之久的黑虎已经遇害。新闻报道本地警方近日打掉一个专门用麻醉弓弩盗杀家犬的盗窃团伙，这个团伙在本地盗杀30多条家犬。

“狗日的贼娃子！为啥要害我的黑虎！”老曾用衣袖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心里狠狠骂着。

那是半个多月前，立秋刚过，下了一场暴雨。老曾象往常一样扛着铁锨去岗亭，他担心这么大的暴雨会引起护坡塌方，影响火车通行。

10年前，一条铁路将翠屏山一分为二，火车穿山而过，两边形成陡峭的护坡。铁路部门将老曾聘为巡防员，负责监护这一段铁路，防止护坡垮塌，并在半山腰为老曾修建了一座岗亭，还配备了对讲机。

身穿雨衣的老曾顺着路肩一步一个趄趔的往前走，黑虎紧跟在他身后，时而又跑到他前面。就在开始上山时，老曾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跌入旁边的竖井里。

这是一条横穿铁路的灌溉水渠，水渠采用虹吸原理从地面下方穿过铁路，老曾就跌在这个虹吸竖井里。竖井有2米多深，径约2米，井内积水齐腰。老曾跌进去后，黑虎急的围着竖井团团打转，不停地“汪汪”乱叫。

黑虎虽是一条土狗，但高大威猛，聪明异常，又通人性。除了四只蹄爪和颈下是土黄色外，浑身黑油油的皮毛锃亮锃亮的。

老曾在井里活动了一下，庆幸没有摔伤，他试着跳了几下，想抓住井沿攀上去。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距离井沿太高了。

老曾安静下来想着自救的办法。他想大声喊叫，没用。他知道这里方圆好几里没有村庄，平时少有人来，偶尔来的也是牧羊人，今天下着大雨，牧羊人是不会来的。

他掏出对讲机，发现对讲机已经进水。唯一与外界的通讯工具也不能用了。看来只有等，等到天黑自己不回家，老伴就会派人来找。

老曾定神四处看了看，圆形的混凝土井壁长满青苔光滑光滑的，徒手是不可能攀上去的；齐腰的井水蹲不得、坐不得，就这么站着，恐怕撑不到天黑。

老曾抬头向上看，一片片云彩犹如幻灯片从井口飘过，雨已经停了，黑虎的脑袋出现在井口。

“黑虎！快回去叫人来救我！”老曾将获救希望寄托在黑虎身上。黑虎低吠了两声并没走，好象听没懂老曾的话，不时将头伸向井口。

“黑虎啊！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唉……，听天由命吧！”老曾在井底仰天长叹。

“呜……，呜……”黑虎又在头上叫着。老曾抬头一看，原来黑虎将自己的帆布手提袋叨在嘴里伸向井口。手提袋里有老曾带的午饭和工作记录本，在跌倒的瞬间，老曾自己都不知道手提袋扔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却被黑虎找来了。

“黑虎，松开、松开！”老曾在井水里移动两步，来到黑虎的正下方伸出双手，黑虎一张嘴手提袋垂直落下，被老曾接到。

“干的漂亮！黑虎！”老曾在井里打开沾满泥巴的手提袋，将饭盒取出，又拿出记录本，记录本是干的。

老曾抽出夹在记录本中的写字笔，从中间扯下几张纸，垫在饭盒上开始写字：“速来铁路边竖井里救我！！！”

老曾连着写了几遍，将纸卷成一个纸筒，把写字笔插入纸筒中，用笔扣扣紧，朝着井上叫：“黑虎！黑虎！”

黑虎的脑袋又出现在井口上。老曾扬了扬手中的纸筒，“把这个赶快送回家！送回家！知道吗？”

黑虎低吠了两声。老曾奋力将纸筒向上抛出一个弧线，纸筒飞出井口。黑虎的脑袋也从井口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冷的瑟瑟发抖的老曾在井下听见上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便大喊救命。

“在这儿！在这儿！”老曾听出是二弟和邻居大鹏的声音。两人将一条绳索放下去，把老曾从井里拽上来，看了看没受伤就送回家。

原来，黑虎叨着老曾求救的纸筒，一路奔跑了五里多地回到家。老曾的老伴正在择菜，也没在意。黑虎就叨住老伴的裤腿一个劲的低吠着，老伴也纳闷黑虎今天怎么了？黑虎又将纸筒叨在老伴的脚边继续低吠，这才引起老伴的注意。老伴看了纸条上的字，急忙出门找二弟张罗人去救老曾。

“黑虎呢？”老曾听老伴讲完后，才想起半天没见到黑虎的踪影。

“没跟你一块回来吗？”老伴反问了一句。“我出门找老二的时候，黑虎也出门跑了，我估摸着是去找你了。”

“老二跟大鹏把我从井里拉上来，就没看到黑虎。”老曾着急的说。

到晚上，黑虎没回来，老曾的心有些发紧；第二天，黑虎还没回来，老曾的心越发紧了……；昨天晚上看到那条电视新闻后，老曾的心象是被揪了一样的疼，他确信黑虎是从家里返回途中被那帮贼娃子捕杀的。

“狗日的贼娃子！为啥要害死我的黑虎啊！”想到这里，老曾又狠狠骂了一句。

老曾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不锈钢小盆，这是黑虎进食用的饭盆。老曾知道黑虎从小就爱干净、讲卫生，虽然小盆已经洗的十分干净，他仍然扯起衣角轻轻擦拭着。

10年前，就是老曾被聘为巡防员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那也是一个多雨的秋天。老曾穿着雨衣去上班，路过铁路涵洞时，涵洞里有一条小狗。

老曾没有在意，顾自的在涵洞里走着，小狗摇头摆尾的跟在老曾后面欢快的小跑着。就在老曾走出涵洞时，听见身后传来小狗稚嫩的低吠声。

老曾止步转身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老曾终生难忘。小狗在涵洞口抬头望着老曾，耷拉着两只小耳朵，翘着小尾巴不停的摇动，两只瞳孔犹如猫眼清澈明亮，眼中流露出祈盼的目光，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小狗本想继续跟着老曾，或许是惧怕涵洞外的泥泞和雨水，在滴水形成的分界线处急的左右转个不停，始终不敢越过雷池，当发现老曾走出涵洞时，才停在那里汪汪乱叫，直到老曾注意它才眼巴巴的看着老曾。

老曾俯身将小狗抱起，轻轻抚摸着小狗，一身黑色皮毛柔软滑腻，小狗温顺的躺在老曾的臂弯里，用舌头舔着老曾的手背，感觉痒嗖嗖的很舒服。

老曾环顾四周没人，这里又没有村庄，是谁的小狗呢？管它呢，带回去养着。

老曾将小狗带到岗亭后，放在地上，小狗汪汪叫着表示不乐意。老曾又将小狗抱起放在桌上，小狗才温顺下来。老曾这才知道小狗爱干净。从此，隔三差五的就给小狗洗个澡。

午饭时，老曾将饭盒里米饭扒拉一团在地上，小狗嗅了嗅没吃，老曾又挑出一块肉扔在地上，小狗嗅了嗅又没吃。是小狗不饿吗？可老曾在吃饭的时候，小狗一直紧紧盯着他看，眼神中流露出对食物的渴望。老曾再次将小狗放在桌上，将饭粒扒拉在桌上，小狗愉快的吃了，老曾又挑出一块肉，小狗又吃了。老曾这才明白小狗讲卫生。于是，老曾专门为小狗买了那个不锈钢盆，每次用过后都将小盆清洗干净。

“哎哟，这小狗胖嘟嘟虎头虎脑的样子，真招人稀罕！估计也就刚满月，就叫‘小虎’吧！”老曾将小狗带回家，老伴见了也很喜欢，抚摸着小狗的头说。

“长大了叫小虎就不好听了，不如就叫‘黑虎’！”老俩口一番讨论，小狗才有了“黑虎”这个名字。

从此，黑虎就陪伴着老曾，几乎寸步不离。

转眼间，黑虎长大了，身材比一般的土狗要大一圈，威风凛凛，真有点虎样。老曾去上岗，它跟随在身边；老曾坐在岗亭里休息，它卧在老曾的脚边假寐，稍有动静就会抬头张望；老曾去巡山，它走在前边，一旦发现有羊群接近铁路，它不等老曾下令就箭一般飞奔上前，将羊群驱离铁路……

那年春节，小儿子带着媳妇去丈母娘家拜年，将不满周岁的孩子留在家里。午饭后，老曾在堂屋里看电视，老伴将孙子放进手推车里，说是去邻居家玩会儿。

刚出院门，就听“咕咚”一声，接着就听到老伴的尖叫声：“快来人呀！我的孙娃子哟！”

老曾起身几步来到门前，只见老伴摔倒在院门口，坐着小孙子的手推车向外缓缓滑动。

“坏了！”老曾心急如焚的叫了一声。他知道外边场子是年前倒的水泥地面，当时考虑到排水，特意将场子修成内高外低的斜坡状，场子外边就是一口堰塘，虽然存水不多，却有近两米的落差，手推车一旦滑落下去，小孙子就危险了。可是老伴还躺在地上没起来，他想去救怕是来不及了。

就在老曾吓的手足无措的时候，只见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他身边擦过。是黑虎！但见黑虎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窜了出去，脚不落地的飞出屋门、飞过院子、飞出院门、飞到场子里，在小推车即将滑到堰边时，黑虎将两只前腿准确无误的伸进小推车后轮轴里紧紧抓住，后爪蹬地成坐状，黑虎的身子好似一张静卧的弯弓，小推车嘎然停止滑动。鲜血从黑虎的鼻子处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淌到地上……

想到这里，两行老泪不禁盈出眼眶，顺着沟壑般的脸颊流到下巴处，挂在稀疏的胡茬上，犹如水晶般玲珑剔透。

老曾停止了擦拭，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水，将小盆装入编织袋里，用塑料绳扎紧袋口，缓缓放入坑中，起身将一棵手臂粗的松树也放入坑中，用土填上，用脚踩磁实了。又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在树干上歪斜的刻下“黑虎在此”四个大字。

“呜……”的一声长鸣，一列火车从山下驶过。老曾回头看了一眼，急驰的火车犹如闪电，他仿佛看见黑虎的身影伴随着火车飞驰而去。

天上下起小雨，老曾伫立在松树下，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久久没有眨眼……（石超）